随即，皇上又开始批上请折子，在东晟阁积压了好些天，马上就是正月，再不放出去几本，大臣那里不好交代。到一天最难熬的时刻，皇上最厌烦有人凭借祖辈功勋轻易脱罪，先帝滥加赏赐的爵位，给他的新政制造诸多麻烦。但现在，还没有到废除的时机，只能继续执行。每到这个时候，他就很容易看人不顺眼。宫人们都低眉敛目，悄悄往自己所站位置的阴影处挪动。韦阗站在书桌左手边，躲无可躲，紧着头皮端站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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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书房里，气压很低，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夕。皇上已经接连找三名宫人的茬，身上一股油味、发髻梳得像陀螺、狮子狗眼里有结翳，分别让他们去浣衣局、尚服局、太医院重头学过。
　　眼看着皇上处理公文笔走如飞，态度越发阴沉的模样，还留在书房的其他人战战兢兢，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，每当他蘸墨顺道抬头活动脖子，连呼吸都停止。
　　他冰冷的眼睛像锋利刀子，扫在皮肤上犹如被剐一般，会冰会麻。
　　都要怪李太常那个老不死的，在下午议会上疯言颠语，把赵王殷旭妨害司法、煽动地方叛乱的事，牵扯到郑伯克段于鄢上面，说什么皇上当初是一片仁心，力排高凝等臣软禁建议，送赵王到封地上，但却疏忽地方政治的复杂性，使得毫无官场经验的赵王犯下大罪，虽说罪该万死，但外人未免不会多想，认为兄长是假好心。
　　为了皇上的声誉着想，赵王不仅不该定罪，相反应该对他为民做主的事予以肯定，严惩最开始拖沓不作为的县令。如此，既能平息民怨，还能减少国库维稳开支。百姓嘛，给个台阶就下了，剩下不依不饶的少数人，官兵一冲就散。不少大臣一开始还在嚷嚷反对，听完竟觉得有几分道理。
　　不是皇上当场泼了茶水，让人把李太常这个不忠不义、枉顾司法，背弃坚守职责的地方官员的奸猾小人拖出去廷杖，朝堂的风向还真给带偏了。
　　回来后，皇上余怒未消，李太常是打个半死，但郑伯克段于鄢被提了出来，接下来怎么处理赵王殷旭就变得棘手。
　　轻放殷旭，顶着民怨压力的地方官员会灰心，皇上根基尚不牢固，官员们都在观望，舍弃支持自己的官员，其他人必然倒向太后。重惩殷旭，弑亲的名声就背定了。即便皇上不像先帝那样在乎世人评议，但也难以承受如此可怕的恶名。
　　事情又不能晾着，不处理。
　　殷旭，这个天杀的，怎么就不能自己死掉？
　　韦阗心里就很恨贤贵妃母子俩，都是装出良善的模样，行最阴险歹毒的勾当。昔年，东宫守夜的丫头不懂事，跟外面姐妹夸太子是正人君子，从不毛手毛脚，多瞧宫女一眼，转头被贤贵妃夸到御前。
　　话在先帝耳朵里变了味，一个正当年龄、血气方刚的男子对女子毫不感兴趣，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？各种谣言应时而生，什么太子是被身边宦官奇技淫巧所吸引，有人瞧见太子同漂亮小宦官走得近...澄清一桩，又来一桩，先帝差点没把东宫里的宦官都给拷打死，后来是赵彦汀父女出来背锅，事情才过了的。
　　想到一起执帚过的兄弟被打成血淋淋一滩烂肉，韦阗就心有余悸恨得牙痒，以至于皇上再怎么作践贵妃她们，也在他心里泛不起一丝同情的涟漪。
　　桌上的一大摞死刑折子批完了，杨镇抱出去的时候，其他宫人心里充满羡慕，多么想到外面大口呼吸，抓挠一下痒。
　　随即，皇上又开始批上请折子，在东晟阁积压了好些天，马上就是正月，再不放出去几本，大臣那里不好交代。
　　到一天最难熬的时刻，皇上最厌烦有人凭借祖辈功勋轻易脱罪，先帝滥加赏赐的爵位，给他的新政制造诸多麻烦。但现在，还没有到废除的时机，只能继续执行。每到这个时候，他就很容易看人不顺眼。
　　宫人们都低眉敛目，悄悄往自己所站位置的阴影处挪动。韦阗站在书桌左手边，躲无可躲，紧着头皮端站好。
　　皇上抬头，果真先看到韦阗。“最近...”他沉缓的声音酝酿着说，“你最近好似跟萧鸢过不去，她老远看着你都绕着走。”他蹙着眉头态度认真，仿佛从未和小鸢发生过任何不快，似在主持公道。
　　芜菁那个死丫头！韦阗心里埋怨，脸上顿时流露出老实委屈的模样，在皇上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尤为诚恳。“奴婢冤枉，小姐近来喜欢绕弯，没有避人的意思。”
　　殷昭脸冷了下来。“那她就是不想抄经咯。”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扣，批完的上请折子发出啪的一声，整个书房静得可怕，“字迹也写得跟草蛇出动一样，她是不服啊...”
　　随即，眼睛闪过锐利光芒，真的在生气。
　　韦阗太阳穴突突的，脑门子很胀，这可怪不了他，是皇上自己要联想，偏偏一想一个准，绝非他有意使坏，避过同出书房拿折子的芜菁眼神，慌慌忙忙去找人。
　　必须得赶在小鸢回去前，若是进了长秋宫门就要等到明天。皇上不愿折损长秋宫的威严，虽说皇后背叛过他，两人只有表面和气，但萧毓梨性格保守软弱，在赵嫣小姐回来前，是合适坐在这个位置的。
　　他尊重规矩，连同太后在内，任何人都不敢轻易逾规，部署在里面的安防就足以保障萧毓梨安全。要是萧毓梨出事，太后和大臣强逼他另娶一位世家小姐，不一定好拿捏。皇上不是一个愿意分享出权力的人。
　　在长秋宫外站了快两刻钟，小鸢才在橙红烂漫的夕阳光里提着篮子慢慢悠悠走来，这时他良心已经很过意得去。
　　等发现韦阗，小鸢先是警惕戒备看着他，随即咄咄解释：“我只是碰巧撞见。”
　　韦阗蹙紧了眉头。“撞见谁？”
　　得知她竟然去见贤贵妃！韦阗顿时来了气，耳边又传来她解释：“喂鸟的食物被贤贵妃吃了，我是去提醒她。
　　“蠢，真是蠢不可言，皇上最憎恶的就是贤贵妃和魏淑妃，知道有年轻后妃对他痴迷，故意漏一扇门，给她机会去他小憩的庭院，转头就在宫里散布谣言；故意抬举宜贵人，离间皇上和太后母子关系...最后还伪造圣旨，企图打在宫外巡查的他一个措手不及。
　　登基后不杀她们俩，就是为了让她们生不如死，一个倒潲水，一个洗恭桶。魏淑妃胆敢自尽，魏家一门男丁，年十五以上全斩，其余及女眷充为最下贱奴役。
　　李家吓得透过各种门路，传了好几次消息进宫，求贤贵妃定要为父亲、儿子、兄弟姐妹着想，保重身体。
　　小鸢竟然敢给贤贵妃投喂食物。
　　这下韦阗毫无愧疚了，她做出这样的事来，有什么后果都是应得的！
　　小鸢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忌讳，屏蔽掉韦阗的横眉冷眼，一路上她趁机抹淡了脸上妆容，回去的路上她才补了妆，长秋宫的人鉴貌待人，越是光鲜亮丽若无其事，别人才不敢欺负她。
　　但宣室不一样，宣室宫女都打扮得一模一样，尽可能地不出挑，站在人群中乍一看，根本分不出谁是谁。
　　皇上应该不喜欢花枝招展的人。
　　宣室的灯火很明亮，来来往往的宫人亦很多，但却感受不到什么热气，有一种在夜里踽踽独行的森寒感，跨过书房的门槛，只有狮子狗在欢迎她。
　　其他人像是松了一口气，终于来了一个靶子。皇上穿着白日的衣服坐在龙椅上，紫色织金锦袍衬托出他的英俊高贵，同时也让他的皮肤显得更白，没什么人味。
　　高高一摞的死刑折子已经批完，他一边看着上请折子，一边拿着羊脂白玉虎镇纸在指间翻来覆去。
　　等他一抬眸，沁寒的眼神照过来，她立马露出无比悔恨又充满感激的认错表情tຊ，随即他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
　　“你上次跟人说上面有人，我还没问你...”他拿起钱仲怀的奏折诘问。
　　冤！
　　“冤，冤...是为了维稳。”小鸢急忙说，遂把采女出逃到钱仲怀侄儿找到尚书局的事都解释了一遍，都是情况情急之下，不得已说的话，为的是皇宫的安宁与祥和。她用心良苦！
　　殷昭晒笑了一下，轻扬下颚示意她看奏折。韦阗站在旁边冷着一张脸，其他人也一动不动。小鸢自己慢慢挪到书桌边，不知是不是他身上清苦的气味袭脑，亦或是强权带来的压力，白天觉得没什么问题的折子，这会儿看出好几处死机。
　　朝廷刚颁布不久的政令，钱仲怀就觉得事小不以为意，胆敢踩线。
　　攀了和宋大将军并肩作战的交情，述说自己的功劳。
　　还在结尾，问候太后、皇上安，前者明明可以不提。
　　被惩治也是该！真是倒了霉，撞上他侄儿。她双手紧握奏折，但指头又不敢使劲儿，免得损坏纸页，头垂得很低很低，不敢说话。
　　良久，他好似有些不耐烦，又拿起镇纸玩，屋内鸦雀无声，敲击书桌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震耳，每在书桌上敲一下，她的心就跟着一颤，敲了快要七八次，她终于受不了。
　　“臣女有罪！”小鸢扑通跪地请罪。
　　殷昭冰沁的眼睛看着她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从她手里抽回奏折，“宣室的人不可以说话不算”——“我没有...”——“你这是在增加朕的工作。”他嘴角噙笑，悠然拿笔在末尾批了一个允。近前的人口无遮拦，主人也会受到非议。
　　“再不敢了。”
　　“你反思期间，还敢去见李蓉，有什么不敢的。”窗外寒风袭来，灯火一阵摇曳，他的身体一半在绚烂的光里，一半在漆黑的阴影里。
　　就如同他此刻的态度，一句话答得好就还在光明世界里，答不好就可能坠万丈深渊。周围人哪怕不喜欢小鸢的，心也提了起来。